爱乐的艺术大师

（一）

　　见到陈国权老师时，不知为什么，脑海刹那间浮现出另一张面孔。

陈国权老师究竟是第几次踏进爱乐的排练厅，反正新团员的我是第一次瞻仰到大师的风采。当陈老师风一样的轻轻飘进807时，如若不是旁边的李助理捅了我一下胳膊，说陈老师来了，我真没察觉到807室进进出出的人流里，竟然有一个大师级的大人物夹杂其中越门而入。顺着她的手指，我看到了陈国权老师。一件鸭蛋青色的衬衣，像中国许多普普通通的男人一样，中规中距地用皮带扎在裤腰里，斜挂着黑色四方包。至于陈老师的衣着穿戴是不是名牌，以我这样的距离无从考究，单从穿着效果是看不出来的。

陈老师真实模样跟我想像的花里胡哨的艺术家形象，简直是南辕北辙，我不禁乐了，忍不住对李助理说，陈老师好像我们县城的干部。我这样的以外貌看人对陈老师的评价，比起陈老师自己调侃自己在地位上已经高出很多了，陈老师在授课结束时，就风趣地调侃自己，说人家常把他当成县城管大队收钱的大爷，大家乐成一片。

李助理听我说完，咯咯笑个不停。然后，她俯在我耳边讲述了她和陈老师发生在昨天的故事。昨晚，她安排在排练厅门口负责迎接陈老师。她精心地把一双干净的男式拖鞋摆放在门口处。当她在排练厅转了一圈再回到大门口时，一个男人正悄无声息地换那双拖鞋。她立刻跑上前去制止说这是为陈老师准备的，请你再换一双好吗？那个男人马上停止了动作，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她，那眼光分明在说那我穿啥。李助理赶紧拿来一双鞋套，边递给他，边说“你是来观摩陈老师讲课了吧，我们这里没有多余的鞋，只能让你套套了。”那个男人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般配合着她，嘴里却低声嘀咕道：“陈老师还有特权！”“人家是大师，能来爱乐指导，不容易啊！”

等到稍后进来的团长和他握手寒喧时，李助理才明白，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国权老师，她也是第一次见到，她错把他当成前来观摩的外来客人了。李助理不好意思地走到陈老师面前说：“对不起啊，陈老师，我不知道您就是陈国权老师。”说完，她就被自己毫无逻辑的话逗笑了。陈老师也哈哈大笑：“没事，不怪你，因为我不像陈国权老师嘛！你没把我轰出去，就很给面子喽！”

听李助理讲完，我心里倒有几分感概：真正的大师们，才华是流淌在血脉里的，沉淀在骨子里的，而不是靠长发披肩、奇异举止来彰显。脑海刹那间浮现出另一张面孔－—大洋彼岸的乔万钧老师不也是这样。无论是在爱乐排练厅，还是在美国音乐厅，见到的乔老师也是和中国许多普普通通的男人一样，短发，丝毫没有常人眼里的艺术外表。两位老师还毫无大师的架式，平和、随意、恢谐、幽默，让我们乐得一踏糊涂。如果说乔老师和陈老师的不同之处嘛，乔老师好比是西洋管弦乐，陈老师好比是民族管弦乐，我们都爱戴。不管他们中的哪一位，只要路过海口，一定会挤出时间给爱乐辅导，他们来到的时刻，爱乐的排练厅如蓬荜生辉，团员们情绪高涨，如端午的龙舟赛手，拳头攥得紧紧的，只要船头老大一声锣鼓，“嗖”地箭一样爆发出全身蕴藏的无尽力量。

这次也一样。丁老师正在指挥参赛队合唱“大青藏”。队员们仿佛刚刚睡醒，处于软儒状态，对横兀在眼前的局势显然有些力不从心，整个队伍像一个没有支撑的摇摆竹桥软沓沓的。见到自己的导师，丁老师羞涩一笑，赶紧向队员们示意。掌声像鞭炮般炸响，陈老师笑吟吟走到中间说：“对我就不要使这么大劲，要用这股子劲穿透大青藏。”大家轰然大笑，在笑声中精神为之一振。

陈老师小臂一抬，大臂一挥，身体如摁开了哪个机关，随四肢轻巧又灵活地张扬开了。这拉开的姿式同刚才走路怕踩死蚂蚁的样子，完全判若两人。是音乐，是旋律点开了陈老师的穴位，然后他把这股热血沸腾的激情传递给每一位队员。

有了灵魂，音色也不一样。有大师的循循引导，一副空灵般的画面展现在排练厅的上空。我闭着眼睛听到了木鱼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，穿着袈裟的僧尼轻拨稔珠浅吟低唱；一群戴着洁白哈达的虔诚男女，张开双臂迎接着佛祖圣洁的洗礼，歌声越过皑皑雪山，在山峰谷间、在千年老树枝丫上错综盘旋，层层叠叠，令人九曲回肠。

陈老师像一个国宴面点师，双手施了魔法把手心里毫无生机的面团，天女散花般半空中挥舞，抖落成银针一般的细丝。

陈老师的手是魔杖，耳朵如藏着孙悟空的金箍棒，稍有一丝声音出轨的气流震荡耳膜，他立即从人群揪出捣蛋者，然后不留情面地好像发怒的人伸开五指，准备给对方惩罚一个响亮的耳光，就在五指即将旋风一样刮到对方脸上时，却变成一个抚摸。看似个凶狠的表情倾吐而出的话却是蜻蜓点水，那个模样和表情就显得很滑稽，令大家捧腹不已。这一打一摸的教学方式让捣蛋者也跟着腼腆地乐，不会臊得面红耳赤。这样的发怒陈老师是怒在脸上，如果屡教不改的人，看得出来，陈老师的怒从心里迸出，他全然没了笑容，恨得咬牙切齿，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，就在我们以为心头怒火会从舌头爆发时，陈老师自己把他熄灭在口腔里。不怒而威的态势，还真让唱错的人难受得如坐针毡。陈老师大概是把每支曲目当成他的未成年孩子，他未成型的作品。有了瑕疵，当然是雕塑人的过失，怎么能责罚其他呢？

乔老师不也是这样的胸襟？当我们在美加一遍遍合排“黄河”时，总也达不到乔老师手中倾泻出的那种汹涌澎湃气势。因了这支特殊的合唱队来自天南海北，临时聚拢，又很快散去，演出又迫在眉睫。乔老师内心的着急我们人人都能体味得出，但他拚命地在眉宇间扬起经久不散的微笑，这笑容远比训斥更具有杀伤力。水比冰要坚硬百倍。我们就在这温柔的严厉里，一次次练习。大师都不厌其烦，何况我们呢？我们在不厌其烦中，让自己的声音情绪慢慢靠近大师驾驭的那艘大船。

但凡大师们对音乐的精益求精，对团员们的一丝不苟，都是在润物细无声中滋生的。

这是爱乐人的幸运和荣耀。作为一个业余歌者，仅凭对音乐的喜爱与执着，竟能得到两位大师的悉心调教。特别是对还未满两周岁的混声团，尚在伢伢学语时，母语就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。就像小树苗似的，一生长就被园丁扶得笔直，还怕长不成一棵参天大树。

爱乐的指挥大师犹如茫茫大海上的灯塔，向我们指引了驶向光明未来的航线。我们却在这寻求的途中，领略到了他们博大的胸怀，谦逊和善的品质，还有对艺术孜孜不倦地追求，这些更如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，温暖着我们的航行。

两个小时的辅导在陈老师自嘲自己像城管收钱大爷的笑声中结束。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表达着我们的感恩和敬意，这掌声自然也包含了对乔老师的思念。千万里之外的乔老师，可否有感觉？

（二）

2015年一整年爱乐混声团几乎是在黄河里划过来的，从学唱黄河完整篇章，到合唱排练，再到演出，黄河唱了多少遍谁都数不清。本以为被黄河水灌饱了胃口，再现黄河水必然会反胃。没想到，2016年伊始，807排练厅又掀起了黄河的浪潮，这一次波涛汹涌得都快把排练厅的顶棚给掀掉了。

这次掀起黄河浪潮的是著名的指挥家曹丁老师。

曹丁老师要来爱乐指挥黄河的消息，团长一个月前就发布了，发布消息的同时，还同时强调了曹老师是一个十分严谨严格又严肃的人，而且记忆力惊人，连续三次不来，他会请你离开排练厅。团长口里的“三严”老师，让我们对曹老师既期待又害怕。到曹老师来上课的那天，我们像怀揣了一只兔子似的，早早来到排练厅，忐忑不安地坐在台阶上。

曹老师在邢团的陪同下来到807的时候，我们正在丁岩老师的指挥下，温习黄河。曹老师一会儿站在高声部前一会儿站在低声部前，静静地聆听，看得见他犀利的目光在眼镜后面前后左右地把我们打量审视，我的心就一直在高高悬着。

我们唱完，丁岩老师带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曹老师脸上，像等待老师打分数的小学生。曹老师体形较胖，圆圆的肚子，圆圆的脸。他一说话，刚才严肃的表情就放松下来，笑容洋溢在脸上，像弥勒佛似的，极其地和蔼可亲。曹老师说我们唱得不错，一个业余团队能唱到这种水平，很了不起，大家乐得哈哈大笑。我的心一下子平平地落了下来。但是，曹老师的话开始转折了。他说，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加工，黄河是中国音乐史上一部经典作品，主要描写中国人民在“三座大山”的压迫下，饱受欺零、蹂躏的悲惨生活，以及迸发了誓死保家卫国、与侵略者同仇敌忾的英勇气概。不了解那段历史，不细细揣摩那些情感，是唱不好黄河的。唱不好黄河，那就是对国家的背叛，对经典的亵渎。

曹老师的一席话，说得我们个个端正了身体挺直了脊背，不敢掉以轻心，全身心的沉浸在黄河水里。

如果说以前乔老师、高老师给我们上的是速成课，让我们在极短的时间内，把握黄河的脉络，那么，这回曹老师给我们上的就是精品课，把他对黄河的领悟分解到每一句甚至每一个字上。我们才知原来自己对黄河的理解是那么地肤浅，曹老师表扬我们唱得好，其实是对我们的一种激励。

在后来一连几天的课程里，曹老师一边指导着我们唱黄河，一边详细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处理。他把那句歌词的背景、意境、内涵通过语言和肢体动作，生动地向我们描述。我们面前就浮动着一幅幅画面，有时是悲惨的，有时是豪迈的，有时要和风细雨，有时要咬牙切齿。我们就像对着屏幕配音的演员，力争把自己的声音、情感、表情与画面浑然一体。比如：在唱黄水谣里的“烧、杀”时，曹老师一遍遍启发，日本鬼子见房就烧就人就杀，你们不仇恨他们吗？唱得温柔就是纵容他们的行为，恨，咬牙切齿地恨！我们就一遍遍地练习，从牙齿缝里唱出“杀”气，直到唱得杀气腾腾横眉瞪眼，曹老师才肯罢休。

唱黄河船夫曲时，曹老师认为我们划船总找不到北，力量不够。他说，船夫与惊涛骇浪的黄河殊死搏斗的场景，是一种象征意义，中国人民只有团结一心齐心协力奋勇向前，才能打败侵略者，才能迎来曝光，到达胜利的彼岸。没有这个气概，就会淹死在黄河里，国家就会灭亡。中国不但不能灭亡，还要走向辉煌实现中国梦。我们骨子里的爱国情感，就这样被曹老师点燃了，熊熊燃烧着，烧得我们每个人群情激昂热血沸腾，大家一起使着劲，一起“哎哟”，一起“划哟”，船到岸了，曹老师树起了拇指。

在唱保卫黄河时，曹老师说保卫黄河就是一部中国抗战史，第一段号召全民抗战、第二段游击抗战、第三段全国人民一起抗战，最后一段，抗战的热情席卷整个全国，如火如荼。所以，你们第二段要轻声唱，谁出头就会被子弹打死。我们也就不敢再大声唱了。

     曹老师就这样把对国家对民族深沉的爱，植入到我们的心里。他说他喜欢指挥黄河，更喜欢向歌者特别是年轻歌者讲述那段历史，要大家牢记国耻，勿忘国耻，为振兴中华，而努力奋斗。我们明白了，歌唱是一门极严谨的艺术，歌者没有一颗爱国的心，不能牢牢扎根于土地，是不能酣畅淋漓地表现爱恨情仇的。

但他的话语又极其幽默诙谐，常常惟妙又略为夸张的模仿我们的唱法，把我们逗得捧腹大笑，在笑声中知道错在哪里。他还旁征博引，由于那段岁月沧桑凄凉，歌词也压抑沉重，他就加上一些现代元素，既有趣，又加深我们的理解。而且，曹老师的歌唱也有非凡的功底，他带着我们练声，有时候我们声音达不到他的要求，他就一遍遍示范给我们听，那是非常浑厚、又极富穿透力和感染力的声音。

    曹老师在我们心里不仅仅是一名指挥。他是一名史学教授，一位声乐老师，一个渊博的学者。让我们感动的，还有他讳人不倦、对艺术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。

     按照歌曲意境，当表现强劲有力时，他使出了全身力气，面色通红，呼吸急促，胳膊大幅度挥洒，以至于我们唱完了，他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，要平复好一会儿。我们一遍没唱好，他又得重来一次，绝不会少用半分气力，又得喘一次。看得我们心疼，不得不暗暗发誓，一定要唱好这一次，不要让老师受罪了。当表现轻声悠扬时，他轻轻打着节拍，眯缝着眼，自己先陶醉其中。当一首歌需要从头到尾连一遍时，曹老师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楚他的指挥，竟然不顾当场所有人劝阻，执意站在椅子上。我的心都提在了嗓子眼上，曹老师啊，您这体重，还是悠着点吧。于是，我们更加用心地唱，让老师早点下来。

    曹老师不上课时总是静静地坐在一边，似乎很少讲话。但是，只要走上指挥领地，他立刻就鲜活了，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流动的音符，瞬间就把我们带入音乐的殿堂里。

     曹老师，您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大师。

当爱乐联欢会上，邢团把爱乐艺术总监证书颁发给曹老师时，台下一遍沸腾。有这样的艺术总监，爱乐怎么能不腾飞！